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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區大學與社區營造

─以高雄縣社區大學與美濃愛鄉協進會為例

張正揚(高雄縣旗山區社區大學副主任)

或許我們可以同意,社區大學與社區營造形式儘管形式不同,在目的上卻不約而同地朝向建立一個自主發展的社區,至少我們是如此認為。

 

(一)台灣農村發展概述

到目前為止,我生命中超過三分之二的時光在美濃度過。美濃是我出生,高中以前成長的地方;一直要到讀高中的時候,我才離開美濃,開始城市求學與工作的生涯。四年前,我辭去了城市中大鋼廠的工作,回到故鄉,投入美濃的社區自主工作。辭去工廠的工作,使我脫離了原來的生命軌道,也拋棄了大學機械教育的期待。

 

美濃在地形上屬於屏東平原的最北端,土壤肥沃,氣候溫和,雨量豐沛,適合水稻、菸葉等農作物生長,居民組成超過百分之九十為擅長農耕與水利的客家人,天時地利加上人和,從二百多年前客家人入墾迄今,農業生產一直是本地最重要的生產活動。美濃作為台灣數以百計的農村之一,在日本殖民統治結束之後,遭逢著與其他農村大同小異的變化,我成長的過程便經歷著這些巨大變化的一部份。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國民黨成為台灣新的統治者。經由數波土地改革,以及透過國際開發總署在台灣設立農村復興聯合會(簡稱農復會)所推行的綠色革命,台灣完成了「以農業培養工業」的準備。透過肥料換穀、隨賦徵購稻穀等具體政策,農業生產剩餘成功地逐步移轉至工業部門,造就了台灣的工業起飛。在進口替代時期(1953-1960),農產品大量外銷,換取了外匯償付進口的工業生產物資;在出口替代時期(1961-1972),也就是勞動密集型工業化開始時,農業更提供了外銷製造業充分的糧食與充沛的農村外流勞力。(黃俊傑,1986)一份研究報告披露,六0年代末,90%農村青年離開鄉村,而留下來的人70%在四十歲以上,另20%是婦女與兒童(Wang等人,197164)也就是說,農村所流失的不僅是體力勞動者,而且是農業和社區發展所需的智力資源。工農部門的不均衡發展,充分反應在工業與農業所得的差距上,使得更多農民必須兼領其他工作,成為兼業農。勞動力缺乏等生產條件的惡化,導致生產成本上昇,再度迫使更多勞動力離農,於是形成一種惡性循環,再度擴大農業所得與工業所得的差距。

 

農業的衰退與農民地位的邊緣化,使農民產生自我貶抑,更由於捲入市場經濟以及生產方式的改變,進一步裂解了農村聚落原有的人際網與內聚性,逐漸疏離原本賴以維生的土地,並喪失了農民經濟文化的自主性!簡單言之,台灣二戰後的農村,在缺乏「農民與農村主體性」的農業政策下,失去大量青年,不可避免地走向廢墟化之路。以上事實反映在今日我們在農村所見到的景象:充滿了老弱婦孺以及廢耕的土地。

 

(二)農村(社區)教育回顧

一般而言,農耕的族群生性較為保守,缺乏商人或企業家養成所需的環境與訓練。在古代,讀書求取功名,成為離農的唯一出路,因此,教育風氣特重。此點特徵,表現在以客家籍居民為主的美濃尤其明顯。清朝時候,美濃民間即充滿形式不一的「私塾」。

                     

爾後歷經日據時期迄國民黨入主台灣,在國家教育政策推動下,教育越來越普及,種類越來越繁多,內容越來越高深。原本即十分注重教育功能的美濃,在農村逐漸破敗的同時,讀書成為唯一出路的作法再次受到強化。因此,作為家長的農民,不惜以永遠深陷農地的代價,捨命工作使子弟得以接受高等教育。多年來,美濃以遠遠超過平均人口比例的數量,造就無數博士的誕生,而以「博士之鄉」聞名全台。

 

然而,自清朝以來的教育形式與目的儘管各不相同,在以下兩點上,卻呈現了一致性:

 

        (1)教育內容疏離鄉土與社區

教育的目的是為了向上攀升,或是進入國家體制,因此教育成為個人向以上目的馴化的過程。儘管美濃是一個典型的農村,而且是一個獨特的客家聚落,然而與此相關的知識,卻無法列為正式教育的內容。甚且,由於文憑主義的推波助瀾,使得受「正規教育」的時間壓擠了青少年幫農勞動或參與社區的時間,而後者正是一個人社會化的過程中所不可或缺者。

 

        (2)教育之途與返鄉之路相悖

由於農村高等教育資源的缺乏,遠離故鄉,前往有高等學府的城市求學,成為有志向上晉升的子弟無法逃避的宿命。甚且,高等教育的完成,差不多是保證了徹底離開故鄉,因為農村無法提供博士的就業機會。結果只有使得原本氣息奄奄的農村,再度失去挽回破敗命運的契機。

 

             可以說,農村所需要的社區教育,並沒有在農村產生過。

 

(三)美濃愛鄉協進會的成立及其經過

美濃知識份子有意識的回鄉,大約開始於90年代初期,期間成立美濃愛鄉協進會,廣為推動文化保存與創新、生態保護、農村發展等各類社區工作,發展10年後,帶動美濃博士學人協會成立,其成員皆為美濃籍博士,成立宗旨則為回饋家鄉。

 

1991年,經濟部水資會計畫於美濃黃蝶翠谷興建水庫的消息曝光,引發了地方人士的惶恐與疑惑。於此之前,一群具有社會科學知識背景與社會運動組織經驗的鎮籍年輕人,藉學術研究之便回到美濃,他們將關於美濃的社會人類學知識透過文化活動、講座及報紙專欄回饋給家鄉,他們邀請各大學的客家社學生參與田野調查等活動。此一工作團隊命名為「第七小組工作站」,以草根文化工作自我定位,是美濃年輕人回鄉之始。1992年冬,第七小組工作站結合美濃鎮公所廣邀地方居民,學者以及水資會官員舉辦「美濃水庫公聽會」。是會中,水庫規劃過程中違反民主的官僚作風,水庫本身的安全問題,以及對於生態與社會的衝擊被提出討論與批判,成為日後美濃反水庫運動與社區營造的開始。

 

1994年四月,「美濃愛鄉協進會」正式立案成立,此一組織結合了在地農民、返鄉青年、士紳、藝術家、教師與各黨派政治人物。在命名上,以愛鄉替代反水庫,排除水庫為社區唯一問題的思考,使農村社區的一切問題,均納入組織的視野。美濃水庫計劃自1992年曝光以來,由於其對生態、高屏溪水資源及美濃客家文化的鉅大危害,受到美濃民眾、全國社區組織、全國與國際生態保育團體、學界、及各級政治人物的聯合反對,使反水庫運動自始迄今恰滿十年而未中斷。去年,甫上任的陳水扁總統明示其「任內將不興建美濃水庫」的決心,暗示了台灣水資源管理與運用進入後水壩時代的可能。雖然反水庫運動暫時阻止了美濃水庫的興建,但參與其中的美濃各界人士清楚地知道,反水庫充其量只是拒絕了一場巨大的變易,而美濃面臨的許多困境與危機,如農業衰頹、社會解體、環境惡化及文化淪喪等等,並不會因為反水庫運動的成功而自動消解,除非地方內部能產生一股改造的組織性集體動力。(鍾永豐,1998

 

於反水庫的同時,美濃愛鄉協進會的社區營造工作在文化、社會以及生態等面向上,同時展開。具體的工作內容,列舉部份如下:以在地人民為主的集體方式,編撰了美濃鎮誌與龍肚庄誌;聯合地方政府,參與了美濃客家文物館與福安國小的建構;為解決外籍新娘遠嫁本鎮的生活適應問題,開辦了台灣第一所「外籍新娘識字班」迄今;協助成立美濃後生會,重建年輕人與故鄉的連結;聯合鎮內外社團舉辦黃蝶祭,反省經濟開發與人類貪婪,對環境的危害;以民眾參與為主的方式,進行美濃第一街的空間美化..

 

反水庫運動的階段勝利,使得「國家決定的政策,人民只能被迫接受」的定理受到挑戰。連串的社區營造工作,則落實了社區居民心中,居民有權力,有能力進行「社區自主發展」的認知。

 

(四)高雄縣社區大學的誕生與經營

1998年文山社區大學設立以來,社區大學的數量在3年內由1所膨脹到30所。然而,在高雄縣社區大學成立之前的28所社區大學,均設立在人口密集的城市。高雄縣社區大學成立於20013月,校本部座落於旗山美濃交界處之旗美高中,超過90%的課程則廣佈於旗美九鄉鎮的10處上課地點。高雄縣在傳統上被區分為三山,即鳳山、岡山及旗山,旗美九鄉鎮正是一處以農村為主的地區。旗美九鄉鎮展開於玉山山脈與中央山脈的末端,地勢上自三個原住民的聚落逐次下降,高屏溪主支流流貫其中,聚落依山傍水而建,創造出豐富的自然與人文景觀。在居民組成上,則包括了布農族、魯凱與南鄒三個原住民的族群,以及平埔、客家與福佬等六大族群。

 

高雄縣社區大學由鍾理和文教基金會承辦,而聘任美濃愛鄉協進會的工作幹部負責實際的規畫與執行。在目標上計畫透過社區大學組織角色的扮演,近則引介與社區發展相關訊息,組織各種人與物的資源,為農村的沈痾找尋出路;遠則化被動為主動,重建農村支離破碎的人際關係,建立農村自主發展所需的力量。在作法上,則以原美濃愛鄉協進會的社區工作經驗為基礎,於不同族群、社會與文化脈絡下,重新調整展開。

 

高雄縣社區大學的成立,揭示了社區大學即將向農村發展的下階段任務。由於幾十年來的被邊緣化的過程,使得旗美地區農村的土壤雖然適合作物的生長,卻不利於社區大學的生根。在第一個學期的招生及運作中,我們遭遇了以下的幾個困境:

 

        (1)幅員廣大,族群複雜,增加經營成本。

廣大的幅員使得宣傳範圍擴大,上課地點必須深入到各個聚落,增加了實務工作上的困難。群族的複雜則挑戰了課程規畫的現實性與創意。

        (2)人口結構不佳,教育水準低落,招生不易。

農村的人口不論是在密度或是總量上,均遠低於城市,其中更以以老年人口為主,加上教育水準低落,對社區大學的招生與學習造成極大的限制。

        (3)可配合資源不足,限制社區大學的開展。

由於農村地區缺乏高等學府,交通不易,極大地限制了課程講師的來源。不發達的公共交通,則限制了學員的參與。

 

        由於在農村地區開課的諸多限制,為克服這些困難,以及原本存在農村的種種問題,成就了許多農村型社區大學的特色。以下舉幾門課程為例。

 

1】建立社區與全球的聯繫管道:台灣農業的大挑戰WTO

在全球化所引發的爭議一片喧天之際,農村這個首當其衝的地方卻顯得格外的安靜,和WTO即將帶來的劇變不成比例。緣此,我們除在第一個學期安排一個正式課程外,並以數次的公共論壇,扣緊了WTO對農村發展衝擊的議題,開放給所有社區的居民參與。在正式課程「台灣農業的大挑戰—WTO」中,世新社發所的講師蔡建仁,提出了以合作社的集體作為,作為對抗全球化危機方法的可能;在「生物科技對農業的影響─站在農民的立場看」的共公論壇中,中研院生物科技農業籌備處主任楊寧蓀,提示了作物的品種與栽種技術,在農業發展中所起的關鍵作用;在另一門「WTO對農村的危機與轉機」的公共論壇中,具世界觀的環保工作者鄭益明,則提出了確保乾淨的土壤,實為農業在農村繼續發展的首要條件。在我們找到農村在面對WTO衝擊時的確切出路前,我們將不斷地引介相關的訊息。

 

2】課程充分反映地方特色:魯凱、排灣文化初探。

這是一門開設於原住民部落的課程,由於路途遙遠,課程內容強調實作與親身體會,因此上課時間的編排,打破了每週2小時的制式安排。且由於前往上課地點的沿山公路,雨季容易坍方,因此必須避開多雨的時段。本學期最後一堂課結業時,全體學員於多納部落,逐一在講師講解下,手握杵棒,腳站三七步,奮力練習捶打魯凱族年節重要的年糕,藉以體認魯凱族人慶典與勞動文化。由於缺乏鍛鍊與薰陶,學員的一個捶打動作成了分解的幾個動作。及至魯凱講師實際示範,強健體魄加上傳統文化的力量,使連續的捶打合而為一。在深山環繞的石板屋旁,行雲流水的捶打節奏感,為這門課予人留下的最深刻印象。

 

3】結合地方社團,擴大參與的廣度與深度:有機蔬菜自己種。

在各類探討台灣農村如何面對加入WTO的衝擊中,有機農業一直是個引人注目的可能。社區大學不同於農會,缺乏實質的農民組織力量,因此,一切行動必須從個人開始。在一個學期的研討實作中,學員在實際栽種上,充分考慮了居住於本地與城市居民的參與,例如每天的澆水工作由本地學員負責,每星期一次的除草則由來自城市的學員負責,並延伸出下學期的課程以及擴大參與的作法。除了進階課程外,由於有機蔬菜種植所需的有機肥來自於廚餘,為了穩定供應更多的有機蔬菜種植需要,我們在下學期結合了以推動美濃小型焚化爐關廠為主要目標的美濃環保聯盟,規畫「廚餘推廣隊」,此舉除增加有機肥產量外,更能大量減少家用垃圾,以促成美濃小型焚化爐的關閉。

 

4】課程視野涵蓋整體社區問題:客家八音社。

農村遭遇的危機,不僅僅是經濟的,也是社會與文化的。美濃的客家八音以保存傳統形式的完整,以及在美濃發展出獨特的地方形式與內容而聞名,同時也是美濃的客家人在一切生命禮俗中不可或缺的音樂。然而,如此美好的音樂文化,卻因客家人社會與文化的弱勢而逐漸失傳,在同為客家人居住的中部災區石岡,生命禮俗中的音樂早已退化為播放錄音帶。因此我們在第一學期開設了「客家八音社」,招收了以年輕人為主的學員,期望傳承此一重要音樂文化遺產,並藉由年輕人的學習與演奏,提昇社區居民對八音的認同與重視。

 

(五)社區大學與社區營造的結合

農村型社區大學面對的是,在戰後幾十年的發展中,耕作環境被污染,青壯勞動人口外流,建設不足,農民對農業與農村疏離….等百病匯聚的農村,使得農村型社區大學難以自外於這些問題。社區大學進入農村,除非在想法與作法上,體認到農村的困境必須納入社區大學的問題視野,否則無法成為所謂農村型的社區大學。尤其,社區大學直接面對人的學習此一核心工作,乃成為現下農村問題獲得改善,最值得期待的契機。

 

不論是社區營造或是社區大學,由於面對了同樣了問題視野,在目標上共同指向建立「自主發展」的社區,因此決定了兩者的匯流。前者以不拘的生動形式,讓社區居民更深入地實地體驗社區自主的作法與感受,後者則以更有系統的方式,大範圍地向各個社區議題展開,探尋社區自主發展的意義與作法。而不論是前者還是後者,作為一個組織協調,以建立社區自主發展力量的角色卻是一致的。除非我們有此體認,二者必須結盟,否則建立一個自主發展社區的目標將更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