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登於青芽兒12期,2005年5月6日出版﹞
為什麼我要種稻子?為什麼是一群年青人一起種稻子?
這個問題每個人都有自己看法,對我來說,從高中離開之後,即使後生會四年的參與經驗把我帶回農村,進入到社區教育的工作裡頭也已將近四年時間,但因過去家裡並無從事農業生產,缺乏耳濡目染的環境,要瞭解農民的語言對我真是極為困難,而種稻卻讓我踏進農村的另一個向度裡頭,在那裡,我與農村人進行了一番「沈默」又「聒噪」的對話,使我在心理上終於有了另一種回到農村的踏實感,這樣的對話過程幫助我釐清自己對農村的想法及概念為何,慢慢把自己「種」回農村來。
這個考驗從找一塊可耕地便花費了不少時間,當許多田都已佈滿新綠整齊的秧苗時,我們的地還遲遲未有下落。一開始是拜託辦公室的鄰居幫忙租地,但當被問到誰要種時,如果回答是自己,在場的阿伯、伯母都會投來一種不信任的眼光,像是在問:「真的會耕嗎?種得了多久?大概是玩票的吧?」後來有看到地都口徑一致說是啟尚哥和文錦要租的田,我們是一起幫忙種的,證明不會胡亂把田耕下,方取得農人的信任。找地過程中因體認書讀愈高對家鄉愈脫離的危機,讓我下定決心把過去所失落的人際網絡透過種稻子找回來。
克服了找地的問題後,接著面對的是尚為小眾的有機耕作和慣行農法的辯爭路線。看著我們這群標榜著不用農藥、化肥的有機農業,附近的農民總是默默看在眼裡沒多說什麼,這種沈默作為農村人表達的一種方式,蘊藏的內容是「看看這些年輕人在變什麼花樣?」的靜態觀察過程,沈默乃因對我們的不熟悉,不便過問什麼,每天經過也只是多看一眼,可能路過了十幾回後,實在藏不住內心的好奇(畢竟在農村已多年不見五、六個二、三十歲的年輕人同時在田裡工作的景觀),才停下來問一句:「你們是農改場在這裡作實驗的嗎?」但其實在農人的心裡不知已冒出多少個的問號了,「這樣種會賺錢嗎?」「水源夠乾淨嗎?」「不灑農藥有產量嗎?」
這些問題真的很難回答。一來因為其實們我無法以價格去計算有機耕種只能收割慣行農法的一半產量是否值得去經營?對於我們來說這是一項學習,也是生活農業。種米給自己吃,或著分享給認識的朋友們罷了;兩分半的地可說一點也不大,沒有什麼銷售壓力。過去不也有許多在公家機關上班的農村人,利用下班或假日耕田?一方面,是種休閒的方式;另方面,又保障了糧食的無虞。
另外一個難解的問題則是有機的認定方式。一開始,我總是覺得奇怪極了:不用農藥、化肥的耕作方式不就是有機了嗎?
經過了這些時日,我才瞭解:為什麼老一輩的農民會覺得有機不可行。在六十年代綠色革命襲捲台灣之前,可說處處都是有機。農家自己育種,養的雞、豬都和著稻殼、稻草等剩餘資材,自製有機肥來養地種植,自成一套生態循環系統。而今,這樣的循環都被農藥、化肥破壞掉了。養的雞鴨牛也不一定是吃天然的草,多以飼料取代,飼料有沒有污染呢?如果有,再以這些動物的排洩物來製作肥料,這不還是一種污染?
而即使這一塊不用農藥,也難保上源的水不受到農藥化肥污染。我想沒有人比農民對自己耕地周遭的環境更清楚,尤其經歷過真正有機的年代,而60年代的「綠色革命」讓農村整體的生態環境丕變,站在過去與現在的歷史縱深來看,不難理解要農民回復有機農業的種種考量為何。即使同理農民的難處,以及肯定現存環境的破壞,但因曾深刻反省過農藥化肥對人和土地健康的影響,這教人很難走綠色革命的回頭路。
「還好是有機的方式,如果是灑農藥的慣行農法,影響健康,家裡一定不贊成。」和我共蒔一塊田的伙伴,點出了有機種植的另一層考量。七十幾天後,稻子開始抽穗開花,某天傍晚到田裡割草時,驚訝的發現即使兩塊田相毗連,低飛捕食昆蟲的燕子,怎麼也不造訪鄰田。有機田裡豐富的生態相,有蝴蝶、瓢蟲、蜘蛛、豆娘、蜻蜓以及那些我叫不出名字的昆蟲在活動,似乎暗示著不必申請有機認證,只要來田裡走一趟,就能「眼見為憑」,體認有機耕作的生態意義。
暫且撇開有機或慣行農法的爭執,初次從事農耕的我們,還是在八十幾天的「種稻課堂」中學習許多。書本或是課堂上的學問其實是將農民的耕種經驗加以「知識化」的結晶,讓我們這些習慣以書得到解答的「知識份子」方便學習罷了,但書本寫的內容,因為沒有實際的體會讓人不易瞭解。幾經試驗發現:真正的課堂是在田間。從每天種稻的觀察中,尋找問題與答案;還能從農民那裡學到書本上沒寫的內容。例如:抽穗期間,從早上九點開始「曬花」(註1),以風媒的方式授粉,一直持續到下午三、四點。這期間,最怕大雨壞了好事。在彎腰拔草中,被稻葉扎痛了臉,才明白:原來婦人包裹洋巾、戴上袖套不只是為了怕曬黑,還有保護的作用。農人會作如此打扮,是順應著該項作物而形成的穿著文化;像我們這樣只是戴個賞鳥帽、穿個雨靴、拿個鋤頭就上工,實在是太簡單、不夠專業。而抽穗這段期間,也可以看見農民各種精彩的趕鳥方式:紮稻草人、用選舉旗、黑色袋子任風飄搖,或者用錄音帶磁帶牽成天羅地網,以反光效果把鳥嚇走;再不然,就是騎著機車,一路按喇叭呼嘯而過。更激烈一點的,是放沖天炮。我們的趕鳥器比較像是藝術品:掛了一排纏繞亮片的竹筒,風吹過叮叮咚咚響。這卻被農民笑說:「這樣也學人家來趕鳥?」但其它伙伴卻有了創意思考:「辦個趕鳥藝術季,吸引人來看。人來了鳥就跑了,也是一種不錯的效果!」
種稻的學習,就在田裡及圍繞著種稻的對話中產生。這其實也反映太多不同的思考方式,存在我們與農人之間。又例如:為了防制鄰田農藥,而留下的隔離帶,農民會站在「土地就是應該生產」的角度說:「種個蕃薯葉啊,不要放著長草,浪費了!」而我們把耕作當成一種休閒,田埂兩側種了波斯菊,讓勞動的辛苦因有花相伴而減輕不少。至少隔壁種菜的阿姨就說:「每天看到花,心情就很好。」
再過一個月就要收成。固然許多有經驗的農人會說:「這個稻子肥料不夠,太醜!米質會很硬不夠軟。」但是據說氮肥少了,味道會好一些,再多的對話與辯證,等待米端上飯桌的那一刻便會揭曉。畢竟就如長輩常告誡我們的:「說再多,不如跟著做一次」一樣,相信農村人「眼見為憑」認知世界的方式,唯有在有機米成功種植、銷售後,才會得到真正的肯定。但至少,能以親自種植的踏實體驗與農民溝通「有機米是可能的!」,就已經是我們最大的成就感了。
﹝註1﹞
曬花是客家話,即:開花等待授粉之意。
﹝註2﹞
「美濃有機米」,去年在曾啟尚和古文錦成功種植下,打響名號,今年新加入了九位成員。其中有六位是年輕女性,並成立了一個以聯誼、學習為主的團體,名為「美濃有機耕作隊」,目前種植面積總共約五公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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